李时珍是我国明代伟大的医药学家,其最大的贡献是穷搜博采,芟烦补阙,岁历三十稔,书考八百余家,稿凡三易,编成《本草纲目》一书。是书虽为药物学专著,但书中不少地方阐释发挥了张仲景《伤寒杂病论》的相关内容,不乏真知灼见,对研究发扬张仲景学说做出了同样重大的贡献,本文拟就这一方面做一些探讨。
提供校勘依据
《本草纲目·序例·第一卷·引据古今医家书目》列出张仲景著述有:《张仲景金匮玉函方》《张仲景伤寒论》(成无己注)《张仲景金匮要略》。从所列书目名称及李时珍所处的时代,李时珍所引据和看到的张仲景著述应该是宋代校正医书局刊雕之本,而不是明代赵开美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翻刻的《仲景全书》本。因为李时珍已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去世。赵开美的翻刻本,虽然逼近原书面貌,但毕竟不同于宋本《伤寒论》《金匮要略》。那么李时珍所引张仲景著述的相关内容,正可以作为校勘考订研究今本张仲景著述的重要依据。
另外,李时珍还可能见过早于宋本的古本《伤寒论》,如此则研究意义更加非凡。《本草纲目·草部·第十二卷·人参》载:“人薓,音参,或省作蓡。”“人薓年深,浸渐长成者,根如人形,有神,故谓之人薓、神草。薓字从薓,亦浸渐之义。薓即浸字,后世因字文繁,遂以参星之字代之,从简便尔。然承误日久,亦不能变矣,惟张仲景《伤寒论》尚作薓字。”《本草纲目·草部·第十三卷·茈胡》又载:“茈字有柴、紫二音:茈姜、茈草之茈皆音紫,茈胡之茈音柴……古本张仲景《伤寒论》,尚作茈字也。”这里李时珍明确提出了“古本张仲景《伤寒论》”之称,此点不可轻易略过,值得细细玩味推敲。中华中医药学会李时珍学术研究会委员赵怀舟在《李时珍所看到的宋本伤寒论》一文中说:“‘茈’‘薓’二字的使用,是李时珍所看到的《古本伤寒论》的版本特点,《注解伤寒论》和宋本《伤寒论》均不具备上述特点。”
那么李时珍所引张仲景著述的相关内容,正可以作为校勘考订研究今本张仲景著述的重要依据。如《本草纲目·草部·第十六卷·瞿麦》附方载:“小便不利,有水气,栝楼瞿麦丸主之。瞿麦二钱半,栝楼根二两,大附子一个,茯苓、山芋各三两,为末,蜜和丸梧子大,一服三丸,日三。未知,益至七八丸,以小便利、腹中温为知也。张仲景金匮方。”查《金匮要略方论·消渴小便利淋病脉证并治第十三》云:“小便不利者,有水气,其人苦渴,栝楼瞿麦圆主之。”“栝楼瞿麦丸方:栝楼根二两,茯苓、薯蓣各三两,附子一枚,炮,瞿麦一两。右五味,末之,炼蜜丸梧子大,饮服三丸,日三服,不知,增至七八丸,以小便利、腹中温为知。”两相对照,除个别文字有差异外,有两处明显的不同,一是组成有薯蓣、山芋的区别,二是瞿麦剂量有大小的差异。
当然,我们不排除李时珍引用资料时有随意删改、杂糅的现象。因为李时珍在引用其他书时,大都不是抄录原文,而是经过一番化裁,有时甚至综合二三家之说糅合为一,和原文有很大出入,这是当时编书的一种习惯。即使这样,《本草纲目》仍为我们学习研讨相关问题提供了许多研究途径。
分类概括汇勘
李时珍会把张仲景论述同一问题而分散于各篇之中的条文集中在一起,将类似的方、证、药、禁忌总结归纳,前后对勘,综合分析,并且结合自己临证经验予以增补、发挥。
方:李时珍将张仲景《伤寒论》《金匮要略》中所有瓜蒂散条文汇集在一起讨论,并加以补充发挥。《本草纲目·果部·第三十三卷·甜瓜》曰:“张机曰:病如桂枝证,头不痛,项不强,寸脉微浮,胸中痞硬,气上冲咽喉,不得息者,此为胸中有寒也,当吐之;太阳中暍,身热疼重而脉微弱,此夏月伤冷水,水行皮中也,宜吐之;少阳病,头痛发寒热,脉紧不大,是膈上有痰也,宜吐之;病胸上诸实,郁郁而痛,不能食,欲人按之,而反有浊唾,下利日十余行,寸口脉微弦者,当吐之;懊憹烦躁不得眠,未经汗下者,谓之实烦,当吐之;宿食在上管者,当吐之,并宜瓜蒂散主之。惟亡血虚家,不可与瓜蒂散也。”李时珍认为“瓜蒂乃阳明经除湿热之药,故能引去胸脘痰涎,头目湿气,皮肤水气,黄疸湿热诸证。凡胃弱人及病后、产后用吐药,皆宜加慎,何独瓜蒂为然。”
药:桔梗一药具有开宣肺气,祛痰排脓,载药上行的功效。《本草纲目·草部·第十二卷·桔梗》曰:“张仲景《伤寒论》治寒实结胸,用桔梗、贝母、巴豆,取其温中消谷破积也。又治肺痈唾脓,用桔梗、甘草,取其苦辛清肺、甘温泻火,又能排脓血、补内漏也。其治少阴证二三日咽痛,亦用桔梗、甘草,取其苦辛散寒、甘平除热,合而用之,能调寒热也。后人易名甘桔汤,通治咽喉口舌诸病。”
李时珍根据张仲景用药的情况将白蜜的作用概括为五种:清热、补中、解毒、润燥、止痛。《本草纲目·虫部·第三十九卷·蜂蜜》曰:“蜂采无毒之花,酿以小便而成蜜,所谓臭腐生神奇也。……张仲景治阳明结燥,大便不通,蜜煎导法,诚千古神方也。”并在此基础上,总结概括蜂蜜的功效为“和营卫,润脏腑,通三焦,调脾胃”,称誉蜜煎导为“千古神方”,确非过誉。
禁忌:对于张仲景误用火针导致变证的论述,李时珍予以归纳合论,警示后人。《本草纲目·火部·第六卷·火针》曰:“张仲景云:太阳伤寒,加温针必发惊。营气微者,加烧针则血流不行,更发热而烦躁。太阳病下之,心下痞,表里俱虚,阴阳俱竭,复加烧针,胸烦、面色青黄、肤润者,难治。此皆用针者不知往哲设针之理,而谬用以致害人也。”
探赜索隐要义
岳美中先生言:“仲景的书,最大的优点是论病证而不谈病理,出方剂而不言药理让自己去体会,其精义也往往在于无字之中。”李时珍作为本草大家,自然熟稔历代医家的用药经验。对张仲景的遣方用药内涵,《本草纲目》中详尽地予以阐述发挥,独出机杼。
《本草纲目·石部·第九卷·五色石脂》曰:“张仲景用桃花汤治下痢便脓血,取赤石脂之重涩,入下焦血分而固脱;干姜之辛温,暖下焦气分而补虚;粳米之甘温,佐石脂、干姜而润肠胃也。”李时珍分析了《伤寒论》桃花汤中三药的配伍关系及其温涩固脱的作用,尤其详尽概括了主药赤石脂的功效:“补心血,生肌肉,厚肠胃,除水湿,收脱肛。”
乌梅丸作为治疗蛔虫的专方,柯琴将治蛔作用概括为:“蛔得酸则静,得辛则伏,得苦则下,杀虫之方,无更出其右者。” 柯琴揭示的配伍意义至今教科书都有采纳,其说最早出于李时珍的论述。《本草纲目·果部·第二十九卷·梅》曰:“乌梅、白梅所主诸病,皆取其酸收之义,惟张仲景治蛔厥乌梅丸,及虫ni(上匿下两个虫)方中用者,取虫得酸即止之义,稍有不同耳。”《本草纲目·果部·第三十二卷·蜀椒》曰:“戴元礼云:凡人呕吐,服药不纳者,必有蛔虫在膈间。蛔闻药则动,动则药出而蛔不出。但于呕吐药中,加炒川椒十粒良,盖蛔见椒则头伏也。观此,则张仲景治蛔厥乌梅丸中用蜀椒,亦此义也。”
对于甘遂半夏汤甘草与甘遂相反而同用者,《本草纲目·草部·第十七卷·甘遂》曰:“肾主水,凝则为痰饮,溢则为肿胀。甘遂能泄肾经湿气,治痰之本也。不可过服,但中病则止可也。张仲景治心下留饮,与甘草同用,取其相反而立功也。”
对于肾气丸的配伍,今人“三补三泻”之说亦发端于李时珍的论述。《本草纲目·草部·第十九卷·泽泻》曰:“仲景地黄丸用茯苓、泽泻者,乃取其泻膀胱之邪气,非引接也。古人用补药必兼泻邪,邪去则补药得力,一辟一阖,此乃玄妙。后世不知此理,专一于补,所以久服必致偏胜之害也。”《本草纲目·草部·第十四卷·牡丹》曰:“牡丹皮治手足少阴、厥阴四经血分之伏火。盖伏火即阴火也。阴火即相火也。古方惟以此治相火,故仲景肾气丸用之。后人乃专以黄柏治相火,不知牡丹之功更胜也。此乃千载秘奥,人所不知,今为拈出。”
对于张仲景煎药用水,李时珍亦详细阐述了其中蕴意。《本草纲目·水部·第五卷·流水》曰:“甘澜水,主五劳七伤,肾虚脾弱,阳盛阴虚,目不能瞑,及霍乱吐利,伤寒后欲作奔豚。”“劳水即扬泛水,张仲景谓之甘烂水。用流水二斗,置大盆中,以杓高扬之千万遍,有沸珠相逐,乃取煎药。盖水性本咸而体重,劳之则甘而轻,取其不助肾气而益脾胃也。”《本草纲目·水部·第五卷·热汤》曰:“张仲景治心下痞,按之濡,关上脉浮,大黄黄连泻心汤,用麻沸汤煎之,取其气薄而泄虚热也。”
对于张仲景方中药物的炮制、煎服法,李时珍论述亦有精义。《本草纲目·草部·第十七卷·附子》曰:“附子生用则发散,熟用则峻补。生用者,须知阴制之法,去皮脐入药。熟用者,以水浸过,炮令发坼,去皮脐,乘热切片再炒,令内外俱黄,去火毒入药。又法:每一个,用甘草二钱,盐水、姜汁、童尿各半盏,同煮熟,出火毒一夜用之,则毒去也。”“又凡用乌附药,并宜冷服者,热因寒用也。盖阴寒在下,虚阳上浮。治之以寒,则阴气益甚而病增;治之以热,则拒格而不纳。热药冷饮,下嗌之后,冷体既消,热性便发,而病气随愈。不违其情而致大益,此反治之妙也。”
评骘前人得失
张仲景著述流传既久,舛错讹误在所不免,历代医家的注疏阐发见仁见智,曲解臆断,随文敷衍,学术多歧,难衷一是。李时珍能紧密联系实际,并反复推敲,择善而从。遇有谬误之处,反复辩驳,力求至善。
枳实,唐代以前枳实与枳壳为同一物,只是用法不一而有别。枳壳之名,始见于唐·甄权《药性论》,宋《开宝本草》以其与枳实“主疗有别”,始将枳壳另列为专条。张仲景方中的枳实,实为现今枳壳。后代医家对枳实、枳壳的功效、主治予以鉴别,王好古曰:“枳壳主高,枳实主下;高者主气,下者主血。故壳主胸膈皮毛之病,实主心腹脾胃之病,大同小异。”李时珍深入分析了张仲景使用枳实的得不同情况,认为“二物分之可也,不分亦可。”《本草纲目·木部·第三十六卷·枳》曰:“枳实、枳壳气味功用俱同,上世已无分别。魏、晋以来,始分实、壳之用。洁古张氏、东垣李氏又分治高治下之说。大抵其功皆能利气,气下则痰喘止,气行则痞胀消,气通则痛刺止,气利则后重除。故以枳壳利胸膈,枳实利肠胃。然张仲景治胸痹痞满,以枳实为要药;诸方治下血痔痢、大便秘塞、里急后重,又以枳壳为通用。则枳实不独治下,而壳不独治高也。盖自飞门至魄门,皆肺主之,三焦相通,一气而已。则二物分之可也,不分亦无伤。”
酸枣仁功能一般认为是养肝血、宁心神,《金匮要略》酸枣仁汤亦以养血安神、清热除烦为解,主治肝血不足、血不养心所致的“虚劳虚烦不得眠”。而李时珍对此不以为然,认为酸枣仁不是心经药,而是胆经药,炒用主治“胆虚不得眠”,生用主疗“胆热好眠”。《本草纲目·木部·第三十六卷·酸枣》曰:“酸枣实味酸性收,故主肝病,寒热结气,酸痹久泄,脐下满痛之证。其仁甘而润,故熟用疗胆虚不得眠、烦渴虚汗之证,生用疗胆热好眠,皆足厥阴、少阳药也。今人专以为心家药,殊昧此理。”
瓜蒌,前人认为“苦、寒,无毒”。李时珍却认为“味甘,不苦”。并通过分析张仲景瓜蒌薤白类汤治疗“胸痹”“结胸”“留气结在胸,胸满”等证,说明瓜蒌开胸利气涤痰。《本草纲目·草部·第十八卷·栝楼》:“张仲景治胸痹痛引心背,咳唾喘息,及结胸满痛,皆用栝楼实。乃取其甘寒不犯胃气,能降上焦之火,使痰气下降也。成无己不知此意,乃云苦寒以泻热。盖不尝气味原不苦,而随文傅会尓。”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这一部药物学巨著中,对张仲景学说的内容有较深的研究探讨和总结发挥,并取得了重大的贡献,值得我们进一步学习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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