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灵兰秘典论》:“肾者,作强之官,伎巧出焉。”
究竟诸家,皆以“强”为“肾气作用之强”。故今之学者授《内经》,莫不读之如“墙”,后皆袭传之。或质之曰,“君主、相傅、将军、中正、传道、州都等官,于史有焉。惟‘作强之官’则无考,何也?”有师曰:“岐、黄立论于此,意借诸官之职以明五藏之用。其意在藏象,不在官称。故‘作强’之无考,非大谬也。”先圣之立言,垂范于后,必一一求于细谨。十一官皆有据,独肾无考,以作者之高才博识,必不至此。
南朝全元起注《素问》为天下先,然今已散亡;至若《太素》,近世求其遗篇于东洋,方复流显。洎中唐之启玄子以私藏七大论充之,又行增删编次,海内莫不奉为圭臬。夫王冰历一纪心血,以全先皇之大义,注证发微,制舟楫以济生,其功大矣!然其间不免阙漏,曲园尝指谪之。王船山语后进曰:“凡言法者,皆非法也。”余亦自负涉猎书史多于同年,谓此乃读法之误,以至有失。试论诸此:
王冰注以“强”为有力。今之所谓“强”者,古之所谓“彊”也。《说文》曰:“彊,弓有力也。”夫弓矢之力,在立千钧而破一发。是豪力也、是暴力也。即如冰言,然于一身而计,则肾发动若此之力,孰能于肝?此失一也;肾主封藏,先天之本,当不动如冰石。善养生者,唯恐不葆其真,况乎任其出而为用哉?此失二也;即令肾气为力,有肝气举之、脾气迁之、肺气约之、心气制之,岂肾一官能自为之主哉?而概以其作此强事,此失三也;王注进而谈及“男为作强,女为伎巧”,世间岂无操针缕之男?岂无执犁锄之女?是论以男一为刚,女一为柔,反失包蕴,而犯离合之弊,其失四也。
然则何为得之?《内经》者,坟典也,理奥趣深。就《灵兰》章论之,欲知上古百官之所执事,以为佐证,则不可不另阅《周官》之书也。
周公定官礼为六: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冬官司空》一卷,亡之久矣,汉人得《考工记》补之。夫周公所以分如是,在祖述圣王,宪章大法:天道有阴阳四时,则人官亦应有二三之数。阳火生长之气通于天、阴土收藏之气通于地、木气和畅通于春,火气壮盛通于夏、金气萧索通于秋,水气固密通于冬。故冢宰主一国之生机、司徒主万民之教养、宗伯主礼、司马主兵、司寇主刑、司空主工,各安其分。以是治国,社稷则昌;否者,宗庙必危。
以此道比之于体,心则一身之大主,失此则绝难生者,是为人之冢宰;脾运化水谷以养人,使人有意与力,是为人之司徒;肝刚正而勇略,以其达而直,令明是非,是为人之宗伯;膻中秉上之意,以宣王命、御敌而使不入,是为人之司马;肺肃降一身之气,令有节度不妄行,是为司寇;肾主骨生髓,以建大梁,且有治水之能,是为司空。以五行度之,亦皆合之若粘。《汉书·艺文志·方技略》曰:“原诊以知政。”何此先哲之景行懿言也!
是故于意云何?此句所云“作强”者,当为“作匠”之误也。按今之众人多以《灵》、《素》之书成于秦汉,当斯世时,礼乐离析、名位纷扰。操一国之工事者,虽未必有司空之名,校诸秦制,则其名曰“将作大匠”是也,一名“作匠”。其官则职宫室、宗庙,乃至陵寝之营造法式,监全国之沟渠,亦司禁中金、玉、织、绣诸项。以是续后文之“伎巧出焉”,则气息自连贯矣。而“强”、“匠”二字之音同,或致有此鲁鱼之说也。
或见之而诘曰:“察汝此文,欲正国医,其据竟无半分出于卫生之理,而求诸旧文故史。是‘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也!徒费口舌,毫无可采。”夫唐之杜樊川,骚人而非战将,世所共知也,壮时述论史事,以为十三篇注,其于诸注家中,亦颇为士人所右,惟在曹氏之下者,乃人不以其未治军事而哂之耳。故曰:若不专治其经者,其所发言亦不必听,实不然也。余以为《内经》之书,其所包涵者,上下四方理气之妙耳,兹不可独以医书视之。徐灵胎尝以孙武十三篇解医,多有心得。夫用兵与药,其道无二也。国学之要,一以贯之,“天人”而已矣。余所以敢倡一己之浅谈者,良有以也,请事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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