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收。正柳塘、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清寒如秋。小栏外,东风软,透绣帷、花蜜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望翠楼,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
这首《梦扬州》是宋人秦观的作品,描写其对扬州一位歌妓的思恋之情。秦观思念扬州的歌妓,为什么会“频梦扬州”呢?神秘的梦境,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
魂魄飞扬入梦来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描写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思念之情说:“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这虽然是文学家之言,却从中医的角度提示了梦产生的机制:梦是魂魄飞扬的产物。
做梦是人体一种正常的、必不可少的生理和心理现象。人入睡后,一小部分脑细胞仍在活动,这就是梦的基础。如果成年人在快速动眼睡眠期被叫醒,大部分会说他们正在做梦;如果在非快速动眼睡眠期被叫醒,则大部分会说没有做梦。
中医也一直在研究探讨梦的形成机制。《黄帝内经》中关于梦产生机制的论述是现存最早的中医论述。《灵枢·淫邪发梦》中说:“正邪从外袭内,而未有定舍,反淫于脏,不得安处,与营卫俱行,而与魂魄飞扬,使人卧不得安而喜梦。”认为梦是由于邪气自外入内,侵及内脏,与营卫并行,引起魂魄飞扬,故而成梦。其中“正邪从外袭内,而未有定舍”,是指人在睡眠中,外界刺激侵入人体,进入人的潜意,且不能由人体自主控制。“反淫于脏,不得定处,与营卫俱行”是指外部刺激由表入里,累及到相关脏腑,进而干扰脏腑的功能活动而“不得定处”,最终会和人体内正常的营卫之气相混而在体内到处运行。淫邪与营卫相干俱行,进而“与魂魄飞扬,使人卧不得安而喜梦”。
魂魄并非鬼神,而是人体重要的精神意识活动,是中医“五神”的重要组成部分。魂藏于肝,是随心神活动做出的意识、思维活动,睡眠时亦可表现为梦境及梦幻现象;魄藏于肺,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的感知觉和运动能力。魂、魄两者又都受心神控制,张锡纯说:“魂魄者,心神之左辅右弼”,所以心动也可使魂魄飞扬而做梦,沈金鳌《杂病源流犀烛》说:“梦为魂魄飞扬,又为寐中心动”。其他如脏腑阴阳气血失调、精神情志因素等也可使魂魄飞扬而成梦。
在《长恨歌》中,杨贵妃在马嵬坡香消玉殒之后,唐明皇对其日思夜寐,但却不能魂魄飞扬入梦,在梦中见到自己心爱的人,于是才请来“能以精诚致魂魄”的临邛道士来一解相思之苦。由于魂魄等精神意识活动与梦紧密相关,诗词中也常将魂和梦并提。如杜甫《梦李白》诗曰:“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杜牧《秋梦》诗曰:“寒空动高吹,月色满清砧。残梦夜魂断,美人边思深。”明代卢儒《则学以昼索赋梅柳》诗曰:“晓色动愁香宛宛,夜魂追梦玉盈盈。”
大医释梦辨病灾
“梦奠何可攀,颓然泰山小。”(宋代释永颐《和韩涧泉韵题周仙山楹》)诗中所用的是孔子梦奠典故,据《礼记·檀弓上》载:“予(孔子)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根据这个梦境,孔子判断:“予殆将死也”,果然不久之后,孔子“盖寝疾七日而没。”桓谭《新论》记载,汉代辞赋家杨雄写成《甘泉赋》后,因劳累过度,晚上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杨雄慌忙将肠子重新放回肚子,然后就惊醒了。做了这个奇怪梦的第二天,杨雄就去世了。清代乾隆皇帝在《题扬雄甘泉赋事》诗中吟咏这件事说:“甘泉献赋风枫宸,更著剧秦与美新。设果出肠明日死,投身天禄又何人?”在历史上,在梦中预示疾病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晋景公梦见他身上的疾病变成了两个小子,并且躲到了膏肓之间,后来秦国名医“缓”果然诊断他病入膏肓。
梦境和外邪袭内、精神情志因素、脏腑阴阳气血失调等皆有相关,所以体内病证,也常可通过梦境反映出来。《灵枢·淫邪发梦》曰:“肝气盛,则梦怒;肺气盛,则梦恐惧、哭泣、飞扬;心气盛,则梦善笑恐畏;脾气盛,则梦歌乐、身体重不举;肾气盛,则梦腰脊两解不属。凡此十二盛者,至而泻之,立已。”《素问·方盛衰论》曰:“是以肺气虚,则使人梦见白物,见人斩血借借,得其时则梦见兵战;肾气虚,则使人梦见舟船溺人,得其时则梦伏水中,若有畏恐;肝气虚,则梦见菌香生草,得其时则梦伏树下不敢起;心气虚,则梦救火阳物,得其时则梦燔灼;脾气虚,则梦饮食不足,得其时则梦筑垣盖屋。”金代医学家张元素在《医学启源》中进一步对梦境和五脏辨证作了总结,如梦见花草茸茸预示肝虚,梦见山林茂盛预示肝实等。
现代医学也观察到梦境与疾病密切相关,如心脏病患者常梦见从高处坠落;呼吸系统疾病患者常梦见窒息、呼吸困难等。人在睡梦时环境相对安定,这时机体潜在的病痛更容易被感知,被感知的病痛进而以暗喻的形式进入梦境,参与梦境的组成。孔子梦奠,可能是孔子在睡梦中感知到脏腑已经衰竭,将不久于人世,于是以孔子最为熟悉的祭奠礼仪形式呈现在梦中。杨雄梦肠,可能是其长期脑力劳动,思虑过甚,身心俱疲,并伤及相关脏腑的结果。在《三国演义》中,发动襄樊战役前,“(关羽)忽见一猪,其大如牛,浑身黑色,奔入帐中,径咬云长之足。云长大怒,急拔剑斩之,声如裂帛。霎然惊觉,乃是一梦。便觉左足隐隐疼痛。”《三国志》裴松之注转引《蜀志》也记载了关羽的这个梦,结合关羽身高体壮,善于饮酒等,可以推测关羽晚年可能患了痛风。
根据梦境推测身体所患疾病,需要有经验的医生根据临床辨证综合诊断。如果根据自己偶然的一次梦境,就对号入座,推测自己患了某种疾病,就很可能是杯弓蛇影,自己增加心理负担,甚至导致心理疾患。
好梦能治情志病
宋代文天祥得了重病,有天晚上梦见自己被天帝赦免,第二天疾病就好了,高兴之余他写诗纪念,《病甚梦召至帝所获宥觉而顿愈遂赋》诗曰:“卧听风雷叱,天官赦小臣。平生无害物,不死复为人。道德门庭远,君亲念虑新。自怜蝼蚁辈,岂意动苍旻。”难道真是天帝治好了文天祥的疾病吗?显然不是,我们可以从他的另一首诗中看出些许端倪,《有感》诗曰:“心在六虚外,不知身网罗。病中长日过,梦里好时多。”文天祥所处的环境,内有强敌压境,内有奸臣弄权,所谓的大病,可能为情志所伤居多,只有在梦中,他才可以忘掉烦恼,享受大好时光。正是在梦中忘掉了烦恼,去掉了情志所致疾患的病因,才使得文天祥霍然而愈。
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人潜意识欲望的满足。中医认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秦观思念扬州歌妓,于是在晚上“频梦扬州”;古代妇女思念远在边疆的丈夫,于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唐代陈陶《陇西行》);杜甫日夜思念李白,于是“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唐代杜甫《梦李白》);吉师老思念故乡,于是“明月夜来梦,碧山秋到家”(唐代吉师老《题春梦秋归故里》);李清照想摆脱苦闷的生活,于是“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宋代李清照《晓梦》);李后主不堪忍受投降后的屈辱生活,于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五代李煜《浪淘沙》);李白意欲修仙,于是“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唐代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辛弃疾向往建功立业,于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宋代辛弃疾《破阵子》);陆游希望收复故土,于是“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宋代陆游《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
好梦用愉快克服悲愁、用希望治疗忧伤、用友谊化解仇恨、用勇气战胜恐慌、用成功缓解焦虑,把控七情的度量,抚慰心中的创伤,减少情志过度对脏腑的损伤。好梦之中,要山得山,要水得水,心中的理想和夙愿得以实现,在现实生活中因失败坎坷积累的负面情绪也一扫而空,因情志波动导致的疾病也会因此减轻或治愈。
梦中顿悟苦学人
梦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被动过程,其中可能还包含积极主动的学习和思考过程。戮力苦学之人,往往在梦中获得灵感,一夕顿悟,收获学业上的大成就。孔夫子敏而好学,梦中问礼见周公;庄生晓梦迷蝴蝶,哲学思辨意无穷;李白好学杵磨针,梦笔生花才绝伦。在《医学启源》和《金史·张元素传》中,记载了易水派大师张元素的一个梦中顿悟典故:“(张元素)潜心于医学,二十余年虽记诵广博书,(然)治人之术,不出人右。其夜梦人柯斧长凿,(凿心)开窍,纳书数卷于其中,见其题曰《内经主治备要》,骇然惊悟,觉心痛,只为凶事也,不敢语人。自是心目洞彻,便为传道轩岐,指挥秦越也。”正是由于张元素潜心医学、广闻博记,长达20余年的积累,才有了一夕梦中顿悟,从此心目洞彻,医术有了质的飞跃,成为一代大师。学医之捷径,原从长期苦学中得来。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宋代范仲淹《苏幕遮》)现实之中,难免有失意坎坷之事;梦幻之中,难免有光怪陆离之景。了解一点关于梦的医学知识,读一点关于梦的诗词佳作,晚上真会有一个“好梦留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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